让历史还给父亲一个公道

父亲谱名万任，又名钟荣，出生于中国的士绅阶层，于1912年生于广东潮阳峡山镇西沟村。他自称是民国元年出生，是正式的中华民国人，对中华民国有深厚的感情。其先祖本是乡间普通农民，受人欺侮，跑去当兵，在鸦片战争时驻守虎门炮台。那是1841年。虎门之役后，他去了新加坡，白手兴家，创立了糖莊而致富，回乡建屋买地，成了地主。此后三代男丁，世代少年时就去新加坡，成年后回乡结婚，把配偶留在乡下，一生只回来几次，每次生一个孩子，到退休后，才回乡定居。解放后，他们去了新加坡就不再回来。父亲的父亲谱名照怀，又名金清，提前退休回乡经营柑园，生了幼子即父亲，因柑树的根部生寄生虫，引发黄龙病而破产。

父亲入乡小学，初中毕业时，他父亲命他去新加坡家族生意做学徒。他自小立志为儒，不肯去。父断绝经济支持。但他发奋勤学，努力向上。学校给他文员的兼职，他靠工读在东山书院高中师范毕业。他18岁，足岁16，在乡村小学做老师。过了二年，有了积蓄，就到汕头廻澜书院升学。书院俗称廻澜师范，入学资格是高中毕业，读一年，成为合格小学教师。

父亲22岁当普宁马栅小学校长，继续任马栅公益中学校长。传统的中国，以文化水准作为选拔官吏的首要条件。因此他成为潮阳县教育科长，调任社会科长，今称民政科长，投身于滚滚洪流的中华民国历史长河。他为官，清正廉明。清官多不见容于官场，但他官运亨通，又再升任省政府视察，负责广东省第三区西江，即考核肇庆周围的县长。肇庆古名端州，以端砚出名。包公知端州，不持一砚归。父亲到肇庆工作，也没有带回一个端砚。

图片：国民政府时期的广东省政府

Source: 广州日报

战时父亲随广东省政府迁到韶关。1939年，日本要从伪满洲国打通一条陆路到越南。为此，必须控制粤汉铁路。韶关是粤汉铁路的交通枢纽，而且从这儿可以进攻柳州的空军基地，日军因此进侵粤北，发生了粤北会战三次战役。第一、二次国军击退日军，1944年第三次，国军失败，省府迁往连县。父亲虽任文职，但须上前线视察。所以在粤北会战时他上过前线，见到惊天动地的军事行动。他认为「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需要打仗，就快快做完，以后不再谈。他一生不看战争电影。

战后1945年10月，父亲到汕头出差，把死囚的档案拿来看，发现其中一案判决有疑问。他提犯人问话，并叫重审，结果犯人判无罪释放。他平反了一单冤案。当事人一定要请吃饭。父亲说已订了祯祥轮的船票。那人叫他改乘飞机。祯祥轮是战后第一次从汕头开出的客货轮。因战时几年未开动过，在进入香港海域后气锅爆炸，死亡与失踪270多人，生还者123人。史称“汕头泰坦尼克号海难事件”。

罗卓英任广东省主席时，父亲被委任为视察室主任，考核全广东省120个县长。官场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官的人，经历了多少起落浮沉，多少人情世味。罗卓英从广东省主席离职后，父亲也要从视察室主任离职。他有多年同事胡公木要去潮阳做县长，请他同去做社会科长。他又回到多年前的职位。

解放之后，父亲与母亲过着隐匿流竄的生活。到了秋天稻米长成还未收割时，他雇了孖车（载人脚踏车），躲在田里，风声不紧时又继续前行，这样逃出了潮阳。母亲、我和弟弟，1950年8月到香港。

在香港，我家渡过了十年艰苦。最初父亲开办了成昌建筑，做装修和家俱，倒闭了。又开办了文记茶莊，烘焙茶叶供应茶楼，生意不错。但茶楼拿了茶叶不付钱，拖账把文记拖垮了。此后，父亲为「针报」写稿，又为出版社编地理教科书。曾为「香港文化出版社」操刀编过一套小学数学教师手册。这是香港最大的出版社，供应官立中小学的课本。他在「丽的呼声」电台潮语讲述「说岳全传」。1955年，台湾政府聘请他为部队一个团的政治主任，即党代表，相当于大陆的政委。他没有去，因为祖母和其他家人尚在大陆。如果去了，不能通讯、寄钱，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1960年冬，成立了「香港零售米业商会」，聘请父亲为秘书。这是他第二段事业的奠基。在西方，这样的工作通常由律师担任，可竞选公职。在香港，是低地位、低收入的社团文员。可是，父亲从这位置上，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尽，演绎到无比灿烂，成为香港一百万潮州人的一名领袖人物。

1963年，香港潮州商会聘请父亲为总干事，在廖烈文会长的领导下，父亲参与筹建新会址，于1971年落成，由港督戴麟趾主持开幕。1980年马来西亚潮州公会联合会成立46周年之际，该会组团访问泰国、新加坡、菲律宾、香港等地，邀请各同乡社团前往参加庆典。与会代表决定以后每两年在世界各地同乡会轮流召开国际潮团联谊年会，团结乡谊、促进贸易、繁荣经济。父亲负责筹备期间文秘和联络工作。第二届国际潮团联谊年会召开时，决定出版《国际潮讯》并推父亲任总编辑。该半年刊于1984年10月创刊号出版，以通讯为主，包括潮州通讯，国内通讯和各地会讯，另有特载和论述。1986年第六届全国运动会在广州举办，汕头市因为没有好的运动设施没能分配到比赛项目，市委领导到香港拜访香港潮州商会，请海外乡亲捐款支持家乡兴建一座潮汕体育馆。父亲四出勤捐，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筹了1900万港币，巍峨广厦，遂崇立于汕头海滨，竞技培才。

父亲对西沟村的眷念，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持续了一生。改革开放后，先后为家乡筹款改善道路、污水排放和挖井改善饮用水，购化肥支持农业生产。潮州人有兴学育才的风气。为配合政府推行之九年义务教育，原有西沟小学校舍，不敷使用。1989年，父亲向旅居香港、泰国、新加坡等地乡人募捐建新校。

父亲于1992年去世，享寿80。海内外亲友同乡咸表恸悼。他的遗憾，是没有收回广州的潮州八邑会馆，现用作真光小学。国民党在国共内战失败，从大陆撤退。当时连家眷有70万国民党分子避难于香港，国际上称之为1950香港难民。他们男的都有高等教育，女的有高中毕业，为香港带来文化，使香港成为国际文化名城。但香港人看不起这群人，不承认他们曾在香港出现过，也不承认他们对香港的贡献。所以父亲不再提当官的事，族人不知道，连家人都不知道。这是永远的沉默。历史比较公正，让历史还给父亲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