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贪污了很多钱,都带不出来” ——1950年代的「香港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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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达敏

开罗会议时,蒋介石向邱吉尔提出收回香港。邱吉尔一口拒绝,说道「香港属于大英帝国,由大英帝国收回。」1949年末,中共的东江纵队(等于国民党一个军)司令曾生提出“饮马深圳河”,英国也准备打一场毫无把握的香港保卫战。曾生是香港九龙荔枝角九华径人,出身是洋轮上的侍者。因活动「香港海员工会」支持共产党有功。毛泽东、周恩来采用了廖承志的建议,「灵活处理,充分利用,暂不收回。」廖认为美国必定封锁中国沿海,如不收回香港,可在美国的封锁留一缺口。

以前中国人可以自由出入香港,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英国政府要封关。港督葛量洪(Alexander Grantham)押后一年,使一百万人能够进入香港,1946年,这个不到400平方英里的英国殖民地的人口为60万,中国人可以不受限制地入境。自 1948年开始,中国难民涌入香港。1950年,英国政府关闭了边界,送回任何在边境被捕的人。但已经进到城里的人可以留下来。自1950年边境关闭,每年有10万非法移民进入香港。到1958年,香港人口在十年间增长了五倍,达到250万。其中包括配偶和小孩有八十万是因政治原因,国际上叫他们做「香港难民」(Hong Kong Refugees)。

每年的6月20日是联合国世界难民日

葛量洪的父亲在天津做律师。他本人少时曾在广州学广东话不成,后来到北京学国语成了。但他从来不讲。香港人不知道他会讲国语。葛氏是皇家军事学院(Royal Military Academy, Sandhurst)毕业,再在剑桥取得硕士和律师执照。他曾任香港布政司,即香港政府秘书。香港没有人才。英国海军陆战队1840年登陆时,港岛只有二千人,都是渔民,没有受过教育的士绅阶级。以后来香港的人,多是广东和福建农村贫穷人家的子弟。等到十岁才开学,读到小学五年级,有了基本阅读及书写的能力,就辍学到香港的商店做学徒。到了三十岁,就回乡娶亲,配偶通常只读过二、三年小学,有些甚至没有进过学校。葛氏认为这批逃到香港的人,是中国的精英,从商的带资金;当官的有学识,男的通常有大学毕业,女的有高中毕业。如果吸收这批人,若干年后,香港必定起飞。正如他所料,这批人进入香港之后25年,即1975年后,香港成为世界经济及文化名城。葛量洪有历史观,能从长远看问题。

关于「香港难民」的报道,少之又少。反观俄国革命的难民,有大量关于他们的报道、小说、电影、纪录片,还有连续三代的纵向研究(longitudinal study)。国民党、共产党、英国、美国,都不愿谈论「香港难民」。香港当地人看不起这批人。75年过去了,到了今天,如果一个人敢在香港人面前说自己是这批人的后代,那人马上就把脸转过去,说一些侮辱的话。他会与你疏远,不跟你来往。以后在公共场合见面,他会当众侮辱你。香港人不承认曾经出现过这批人,也不承认这批人对香港的贡献。「香港难民」逃到香港后,「处长贱如狗,将军随街走」,都不提以前做过什么。人家耻笑他,也都不作声,造成香港人对他们的态度,75年不变。「香港难民」是历史和社会遗忘的一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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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总督葛量洪(Alexander Grantham)

那时香港私立小学、中学、专上学院的教师,报纸、出版社的编辑,电影公司的编剧和宣传,都由「香港难民」担任。有些第二代,成为电影明星,如关山、林黛、李湄等。今天香港是世界上第二出品电影最多的地方。第一是印度,第三才是荷里活。如果没有香港难民,就没有今天在世界上有着崇高地位的香港电影。「香港难民」,为香港带来文化。他们办了「友联出版社」,出版了「儿童乐园」,是高水准的儿童读物。胡菊人办了「中国学生周报」,很多中学生在那儿投稿,后来成了作家。上世纪五十年代香港的作家,如任不名(南宫博)、徐訏、杰克、熊十乙,都是从大陆逃出来的人。还有国学南下,饶宗颐、钱穆最有名。

香港曾经是中国舆世界其他地区之间的转口港。随着舆中国的贸易停滞不前,香港出现大量的失业情况。据估计,本地人失业率达到8%,而离开中国大陆的人失业率达到40%。除了用于建筑的麻石外,香港不生产任何东西,唯一能自给自足的食物是鱼。那些年,香港到处都有人住在街上、楼梯上、屋顶上和山坡上。他们用木板、铁皮、沥青纸建造“木屋”。难民通常没有电、水厕设施或干净的水。令人惊讶的是,舆其他难民相比,「香港难民」获得的援助如此之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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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代的九龙寨城

1951 年初,台湾驻意大利大使施肇基首先向联合国秘书长赖依(Trygve Lie)提出香港难民问题。难民事务高级专员本人认为,考虑到涉及的范围,他希望能通过对法规进行解释而将此群体纳入他的管辖范围。经过大会的讨论,国际法院前书记长汉布罗博士(Dr. Edward Hambro)被任命为调查团的负责人。他于1954年4月开始工作,同年11月提交了一份调查报告。报告认为,许多中国人之所以会离开大陆,是因为他们觉得香港有更好的发展机会。他们可以回到中国而不必担心受到迫害。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们不是政治难民。根据抽样统计,因政治或宗教原因害怕受到迫害而离开中国的人数达 38.5万人,他们的子女有47.3万人。也就是说,在抵达香港的大陆人当中,真正意羲上的难民只有80万人。

难民是指因政治、宗教或见解等原因,害怕受到迫害而离开自己的国家,不受到本国保护的人。当时的联合国承认中华民国是全中国的政府,政府所在地在台北,所有香港难民也是如此认为。台湾政府声称香港难民受到其保护。因此,从技术上讲,香港难民是台湾的海外公民。根据法律定羲,他们不是难民。如果共产党统治整个中国,那就没有问题了。但他们实质上是难民。汉布罗报告承认,出于人道主羲原因,不应仅仅因为技术问题而拒绝向他们提供援助。他提出了三种方案:遣返、移民和当地融合。

Source:City of Darkness Revisited

02...7-storey blocks of public housing were first built in 1953 to cater for the rapidly expanding population influxed from mainland China. Shek Kip Mei, Lee Cheng Uk, Wang Tau Hom, and Sau

香港徙置区

Source:fotop

遣返是不可能的。引用一位台湾驻联合国代表的话,就像是“把他们送给刽子手”。移民很困难。东南亚大多数国家在经济上能够接受更多的中国移民,但他们并不愿意。澳大利亚、美国和加拿大正在接受移民,但他们不愿意接收大量的中国人。曾在美国留过学,获得硕士学位的,能以难民资格赴美。那些在加拿大有直系亲属的人,能以家庭团聚移民,但因为排华法到 1947 年才取消,这里居住的华人很少,能来加拿大的中国难民寥寥无几。巴西虽然欢迎带着财富离开中国的人到当地投资,但那些人是极少数的例外。香港的大多数难民都是赤贫的。最后一个选择是融入当地。为此,汉布罗博士建议设立一个 1000万美元的基金,用于难民的技能培训。

联合国难民基金执行委员会成立于1955年3月,取代了原“谘询委员会”,于1955年5月9日至5月14 日举行了第一届会议,研究了汉布罗报告。法律的观点,而不是人道主羲的观点,主导了讨论。委员会一致通过了一项由哥伦比亚、土耳其、伊朗和美国共同发起的决议,呼吁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利用其职位呼吁世界各国接受香港难民。这就相当于他们承认自己无动于衷,金盆洗手。他们甚至建议不发表会议报告。汉布罗博士随后凭藉他在国际法庭的职位发表了该报告。这在当时的香港难民中引起一片哗然。世界联合国协会联合会和香港联合国协会都呼吁联合国关注该报告。

1959年是世界难民年。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徵集捐款,得以向香港捐赠 400万美元,但因英国政府不得罪大陆的政策,这笔款项无法直接用于帮助难民。英国承认北京政府是管理全中国的政府。虽然中国难民获准留在香港,但没有准许他们成为英国公民。因此,根据英国法律,他们是难民,但英国政府不愿意帮助他们。香港官员被问及关于中国难民的问题时,他们的标准答案是“我们不欠这些人什么。”然而,香港政府确实意识到挤迫、失业和贫困已经使社会达到崩溃的边缘。他们应该要处理这些问题,使难民和非难民都能受益。为此,高级专员捐赠的400万美元在此政策下被用于建造“徙置大厦”,即分为家庭小隔间的七层楼房,设有公用厕所和供水设施。每个家庭都可以要求供电。“木屋区”被清除,难民被重新安置在这些“大厦”中。

有人认为,国民党官员离开大陆时带着大量财富。香港人说“他们贪污了很多钱,都带不出来”。这是不真实的。尽管有贪污,但一般的难民都是人穷裤破。做官的人可以得到温饱,生活比普通老百姓好,但并不富裕。他们的收入,地位,名誉,都来自他们的职位,职位一没有,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的父母都是广东省高级官员。乡下的农民传言,我们家中有几箱金子。当共产党来抄家时,只能找到最基本的家庭用品。如果有人能找到这「林氏宝藏」,我愿无条件全数奉送。我父母半生为官,所有的积蓄,只够他们和另一个人合伙,在香港臭名昭着的「九龙寨城」买一栋砖房。这是很多香港难民落脚的地方,到了生活安定才搬走。我仍然记得看到在中国的欧洲难民经过香港前往加拿大和美国。他们是战前从沙皇俄国或德国来到中国的难民。联合国一直设法将他们从中国带去其他地方。在香港等候时,他们被安排住在小旅馆里。与我们这群几乎每天都挨饿的人相比,他们穿得暖、吃得饱。我们看他们就像生活在天堂里。

Border Rail/Pedestrian Bridge at Lo Wu, c. 1950s

1950年代的罗湖桥

Source:Gwulo

当我的家人来到香港时,我才五岁。我们住在九龙寨城。该城由清政府建造,用以监视对岸的英军。英国占领九龙时,条约规定“寨城”仍处于中国主权之下。1911年中国赶走了小皇帝,中国政府不再关注这座英国殖民地内的小城,英国也无法在那里施行统治。香港人称该处为「三不管地带」:国民党不管、共产党不管、英国不管。它恶化为木屋区和流氓的避风港,黄赌毒都是公开的。香港政府在“寨城”周围修筑马路,警车24小时巡逻。那时,美国政府用剩余的农产品救济落后国家。我还记得每两周,满载救济品的卡车会停在马路上。住在该地区的人可以申请一张卡,从车上领取奶粉、奶酪、液体牛油、油、面粉以及玉米粉。我们日常吃的是碎米、猪皮、小鱼和芽菜。我们从卡车上得到的食物决定了我和弟弟能否健康成长。我一直未能找出是谁组织了这样的食物分发。

只有在香港出生的孩子,才能上公立学校。我的父母负担不起送我们去私立学校的费用。私立的学校,收费高但水准低。幸运的是,基督教和天主教会开办许多贫民小学。我弟弟和我首先就读于基督教伯特利小学,每月学费为港币5元(约加币1元)。学校的设施可比得起北美的任何小学。此外,学生还会定期收到美国家庭捐赠的食物、衣服和家庭用品。后来我们转到了天主教的庇护十二世小学。学费甚至更便宜——每月加币5角。除了提供食物和衣服,还每天供应牛奶和面包。

基督教和天主教办有许多优秀的中学,但必须通过非常严格的入学考试才能被录取。我参加了喇沙书院的入学考试,20个申请人中只录取两人。一旦被录取,只要你的成绩够好,就可以申请减免学费,我和弟弟连续六年都免学费。因此,我们能够学会英语。正是通过基督教和天主教,我和我的弟弟以及许多儿时朋友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许多人认为,国际援助只是养活落后国家懒惰、无知的农民让他们生孩子。以我的亲身体会,这根本不是真的。我得到的援助总计不超过几千加币,大概在每月10加币左右。然而,在1950年代的香港,它决定了一个儿童是早逝、文盲还是健康和受到教育。我的许多朋友都是难民的孩子,他们现在都是成功的专业人士。他们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最关键的时候,就是他们成长时,他们的父母绝望时,有人关心。国际援助不是养懒人。是否应该停止国际援助一直存在争议,许多国家类似的机构都在政府的严密审查之下。我曾接受了十年的食物和教育援助,因此脱贫。我相信国际援助确实有效并且应该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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