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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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达敏

我家有真正忠心耿耿的仆人。我们叫她「吴婶」。吴是她本人的姓,中国有些地方叫女仆做「婶」。她夫家是广东潮阳溪头村人。她是我外祖父家的仆人。我外祖父刘镜秋翁,在汕头养猪。他没有受过什麽教育,但很聪明,自学中医,以出口成药到东南亚致富。妈妈年青时,去广东政法学院(後并入中山大学法律系)读书,留在广州工作。爸爸调回潮汕,外祖母叫吴婶跟我妈妈。所以吴婶是陪嫁仆人。她毕生叫我妈妈做「姑娘」,就是小姐的意思,其实她也是「小姐」,跟我妈妈一样,生下来金枝玉叶,一出娘胎就有仆人。她娘家夫家,都是有钱的地主,结婚时排场很大。但是旧时的中国人,认为女子不须受教育,所以虽然她小时锦衣玉食,没有进过学校。後来她丈夫家道中落,她只能来我外祖父家当仆人。

然而,吴婶对她的命运,没有抱怨,不怪责任何人,不诅咒任何人,不觉得劳动是卑下,不改其乐。仆人,是穷人和弱势族群的职业。但吴婶乐於做事,充沛的精力,忘我的精神,把仆人演绎成爱心和仁慈的工作。我不由得对她有很大的赞赏。中国的仆人,兼有带孩子的责任。吴婶在我和弟弟小时,必有带过我们,但是我没有记忆,只是依稀记得家中有她在。我对他开始有深刻的记忆,是她跟我妈妈带我和弟弟到香港。爸爸已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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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1:香港总督葛量洪(Alexander Grantham)

Source:Life

以前中国人可以自由出入香港,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後,英国政府要封关。港督葛量洪(Alexander Grantham)押後一年,使一百万人能够进入香港,其中包括小孩有七十万是因政治理由,国际上叫他们做「香港难民」(Hong Kong Refugees)。葛氏是皇家军事学院(Royal Military Academy, Sandhurst)毕业,再在剑桥取得硕士和律师执照。香港没有人才。英国海军陆战队1840年登陆时,港岛只有二千人,都是渔民,没有受过教育的士绅阶级。以後来香港的人,多是广东和福建农村贫穷人家的孩子。等到十岁才开学,读到小学五年级,有了基本阅读及书写的能力,就辍学到香港的商店做学徒。到了三十岁,就回乡娶亲,配偶通常只读过二、三年小学,有些甚至没有进过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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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2:旧日的罗湖关卡

Source:百度

葛氏认为这批逃到香港的人,是中国的精英,从商的会带资金;当官的有学识,男的通常有大学毕业,女的有高中毕业。如果吸收这批人,若干年後,香港必定起飞。正如他所料,这批人进入香港之後25年,即1975年後,香港成为世界经济及文化名城。葛量洪有历史观,能从长远看问题。香港政府虽然准许「香港难民」进入,但为了不得罪大陆,不救济这批人。这是英国人在政治上的三面两刀。台湾驻意大利大使施肇基曾向联合国秘书长赖依(Trygve Lie)要求救济香港难民。秘书长认为他们不符合公约难民定义而拒绝。联合国难民公约指出,离开本国而不受到任何政府保护的人,才是难民。台湾自称是「香港难民」的保护者,但实际上没有能力。

「香港难民」都是人穷裤破,先住在九龙城的木屋区,生活安定下来才搬走。香港人说「他们贪污了很多钱,都带不出来。」这句话要留给历史去评判。香港人看不起这批人。75年过去了,到了今天,如果一个人敢在香港人面前说自己是这批人的後代,那人马上就把脸转过去,说一些侮辱的话。他会与你疏远,不跟你来往。以後在公共场合见面,他会当众侮辱你。香港人不承认曾经出现过这批人,也不承认这批人对香港的贡献。「香港难民」逃到香港後,「处长贱如狗,将军随街走」,都不提以前做过什麽。人家耻笑他,又不作声,造成香港人对他们的态度,75年不变。

图片3:1950年代的九龙城木屋区,後为启德机场

Source:reddit

那时香港私立小学、中学、专上学院的教师,报纸、出版社的编辑,电影公司的编剧和宣传,都由「香港难民」担任。有些第二代,成为明星,如关山、林黛、李湄等。今天香港是世界上第二出品电影最多的地方。第一是印度,第三才是荷里活。如果没有香港难民,就没有今天在世界上拥有崇高地位的香港电影。「香港难民」,为香港带来文化。他们办了「儿童乐园」,是高水准的儿童读物。胡菊人办了「中国学生周报」,很多中学生在那儿投稿,後来成了作家。上世纪五十年代香港的作家,如任不名(南宫搏)、徐訏、徐速、杰克、陈孝威,都是从大陆逃出来的人。还有国学南下,饶宗颐、钱穆最有名。

我家住在木屋区,食不果腹,孤苦无依,被社会抛弃,不为人所要,不为人所爱。吴婶常常来看我们。我妈妈矮小体弱。吴婶每次来到,就去门口对面的井打水,用大木盆和洗衣板洗衣服。有时还在狭小的厨房忙这忙那,都是无酬的工作。那时她的家境比我们好。大儿子在中型茶楼做主厨。爸爸说这是「吃大睡宽」的工作。而且她年纪比我妈妈还大。她是我们命运不济时真正的朋友,散播了温暖,令人怀念。

图片4:香港的徙置区

Source: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53年九龙城大火,把我家烧了。我们搬到街上住板间房。在特别热的一天,爸妈和弟弟都出去了,留我和大哥、妹妹、大哥的儿子在家。妈妈临出门,吩咐大哥把刚买来的猪糕炸成油。大哥把猪糕放在炒锅(镬)里,开了炉,就对我说他也要出去,叫我自己去炸猪油。那厨房很大,沿墙建了L字形水泥柜台。楼内住了九户口,每户一个位放火水炉。那满满一锅的猪糕,放在火水炉上。我那时候12岁,我的头顶与锅顶平行。我从来没有炸过猪油,妹妹二岁,热到跑来站在厨房门口哭。大哥的儿子几个月,热到躺在床上哭。我不知怎麽办。吴婶忽然来到。她很干练,把猪油炸了倒在罐里。妈妈不在家,她就走了。不知这是圣神降临还是观音显灵。

吴婶的儿子本来是茶楼的主厨,不幸染上毒癖,吸食海洛因,工作没了,只靠太太在工厂做工养全家。吴婶常来哭。这是妈妈的眼泪,悲伤的眼泪,委屈的眼泪。好在她儿子後来戒了毒,在徙置区租了铺位,供应包子和茶水,家境才慢慢恢复。大多数忠仆劳碌一生,晚年潦倒孤独。但吴婶得以安享天年。有很多徙置大厦建在一起的地方称徙置区。「香港难民」到埠後十年,联合国才拨款救济。他们都已找到工作,生活安定下来。已经不须救济。香港政府把拨款拿去,建徙置大厦安置木屋区的居民,把木屋区逐步拆除。

吴婶晚年晕车,不能坐巴士。她还是边走路,边休息来看我们。後来她实在是太老了,就没有再来。妈妈病危时,我回去见最後一面,叫大哥去找吴婶。大哥去了,但吴婶住的地方,已经拆除,不知她去向。粤剧的剧终,都要团圆,这是中国人的美德。我和吴婶的故事,没有团圆,也因此更加动人。我因未能偿还她的恩德,而感到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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